一月份的十七、八日，北方已是寒霜滿地，南方亦是風露傾城。在這樣清瘦蕭瑟的天氣裏，行人日漸稀少，更不用說旅人。“桂林山水甲天下，陽朔山水甲桂林”，以此聞名的桂林陽朔縣，少了旅人熙攘往來的底色，便如同風情萬種的歌舞妓褪下了閃爍絢麗的華裳，洗去了色彩艶麗的妝容，回首投足間，盡顯眉黛遠山長，眼波江水清的靜好姿態。
不同於北方平原，南方素以多山多水爲其地貌特徵。進入南方地區，觸目所及，儘是連綿的群山，不時迤邐而來的銀色溪流，桂林稱譽天下的奇山秀水，亦不外乎如此。那麽桂林何以卓然突出呢？想其原因，恐怕是因了山水中的城鎮、城鎮中的山水之故吧。人說窮山惡水之地，必有不世出之絕佳風景。然而既是窮山惡水、蠻荒之地，除徐霞客這樣以游歷天下、登記山水爲生命目標的行者之外，普通人皆帶著好逸惡勞之隱癖，哪里有毅力與勇氣深入不毛呢？自是天然風景與人力建築的和諧交融之地，更能獲得人的青睞，願勞動一行，美其名曰增廣見聞、親近山水。桂林既帶有南方山奇水麗之特徵，又得天獨厚地將山水都彙集在一座小小的城裏面，山下有水、水環繞著山，既不過於荒僻不便，又風景精華突出，自然屏雀中選，聲名大起。
然而若將桂林之景與陽朔之景作一比較，陽朔之風景，更容易獲得人心。桂林是城中的山水，陽朔却是山水中的城；桂林是城環繞著山水，陽朔是山水擁抱著城。桂林的城市建築比山水高大，比山水顯目，也比山更密集、比水更綿延。被城市建築包圍的桂林山水，如同被豢養的小動物，怯怯而溫馴地站在固定的地方，得自大自然的明麗皮毛漸漸黯淡，天地的靈氣也能嗅出萎縮僵化的氣息。人們塑造了城市文明，却永遠不能遺忘回歸自然、反璞歸真的舊夢，於是，陽朔顯得更爲淳真天然、未經太多開化的景貌，在不經意間悄悄地貼近人心，令人心中埋藏的夢忽然蕩漾了一下，隨後緩緩地鋪展，直至水天一色。
從桂林機場到陽朔，車程近兩個小時，南方冬天特有的細雨飄灑隨行，夜幕也漸漸攀爬上了道路，一路上，看不清車窗外的風景。只記得公路兩旁綿延的樹，在車燈飛快掠過和路邊房舍燈火點點閃過的時候，無聲無息地搖曳著團團黑影，伴隨著，爲我們開啓通往目的地的道路。當車駛上一座夜燈下迷離的短橋，沿著桔黃的燈光下大塊的石板鋪成不寬的道路，就進入了陽朔這座小縣城。
晨起，走在石板街道上，輕抬眼展望四周，幾乎能够將此彈丸之地盡收眼底。這裏的山，四面合攏，似有若無地環抱著陽朔小城。深深地呼吸一口這裏的空氣，令人可以想像：在數十年前，這裏還是青色炊烟裊裊，與山嵐霧藹一起，伴隨著日升日落，從亘古寧靜的山窩裏升起，飛鳥就從山青黛起伏的綫條上翻飛而過，消失在天外。
陽朔的街道皆短小，且面朝青山。走在陽朔的街道上，無論哪個角度看去，霧氣繚繞、翠色欲流的山總如伸手可及地矗立著，它們絲毫不理會脚下人們的生活，却又時刻俯瞰著人們的一舉一動。日光氤氳的午後，抬頭隨便仰望哪一座山峰，都令人失神：那上面似乎天然地就會有一座小山亭、隱藏在山林樹木間一個香火不斷的廟宇，還有道骨仙風的修道求長生之士。步足稍微一停，抬頭的瞬間，青山靜謐顧人的氣氛都要攝人而去，只得呆呆地，任由思緒繚繞拔升，到達那一片入定般寧靜的空間。
在狹短的街道上，竟也營造出所謂的風情“西街”。西街，以方位命名，是陽朔人流量最大、最爲熱鬧的商業街。與麗江相似，因其不脫中國舊式閉塞古樸小街道的清麗幽靜風貌，又嫁接了西方式的起著各種奇怪名字、熱浪震天的酒吧氛圍而獲得中外游客的青睞。無論是中國游客還是外國游客到了這裏，都能發現一種自己不太熟悉却又想要獲得的異域風情；而嘗鮮了異域風情之後，中國游客仰望著他們熟悉的青山與陽光，外國游客在供應西餐的小酒吧攤散了四肢，既是他鄉又是故鄉，各得其所而老少皆宜，勾起了人們對它的普遍熱衷。據說，在旺季游客紛至的時候，西街迷離旋轉的霓虹燈光、强勁的音響節奏，可以從黃昏響到天明，從地面充滿山頂。即使在淡季，仍可以看到酒吧招牌前站著二三少年，投入痴迷地扭動著身體，以身作則地招呼過往的游人，狂歡氣氛雖有收斂，却似在源源不絕地醞釀。
只有那山、那水，沉默地包容著一切，無論多麽沸騰熱舞的聲響，一觸及山的邊緣、水的邊緣，竟似悄然融解了一般，只讓人感受到自然靜默而生生不息的力量。灕江就是如此，從桂林流至陽朔，不寬的江面，伴隨著陽朔居民的日常生活，傾聽著人們帶來又帶走的悲哀與歡笑，却永遠清澈。隨竹筏漂流在江面上，水氣帶著寒意撲上人的小腿，令人想見夏季之時，行於水上，享受如此清凉，不僅暑汗要全消，簡直身體都要變得清爽剔透如水晶。江水因冬季水位降低，大片區域清淺得可看見河床。船家在水急稍深之處才用馬達，一般水流平緩的江面，只需要長竹篙輕輕一點，竹筏就輕盈行於水上了。兩岸皆是山，一路有山相隨不算，每行至轉彎處，驀地又會更添幾座新的山峰進入視野，層出不窮、峰迴路轉，簡直就像古代的驛站，如此殷勤守候在每一個路途的轉折點，給人迎接的驚喜。竹篙點開層層水波，駛向群山合抱深處，靜靜的水面上遠離了人聲，水霧漸漸匯攏，仿佛隨時會駛入迷離的桃源，令人始終懷著眼前“豁然開朗、落英繽紛”的莫名喜悅期待。如此地舟行水上，載著靈魂與身體，隨水流蕩，波浪還推著船輕柔地左右搖蕩，感覺長久以來身體中無法言明的重負在水的清夢裏消解，靈魂飛離到自己從不知道的地方，那裏似乎是高高臨溪山崖，還種滿了招搖的虎耳草。就這樣隨水飄啊飄，凡塵垢土層層脫落，人靜靜地、似乎沿著內心的召喚的聲音，要逆流而上追溯生命的源頭。
在灕江邊上，有幾家旅館，帶有面臨江水的寬寬陽臺。夜裏的時候，陽臺的木欄杆上吊著的一對紅燈籠，會被點燃，紙質的燈籠裏透著暖暖紅色的光，有著寒夜迎歸人的貼心溫暖氣氛。選一家這樣的旅店住下，會發現你所喜歡的陽臺還備有一整套的茶具，甚至還有一張大大的竹藤躺式搖椅。清夜、陽臺、暖紅的燈籠、茶具、搖椅、江水聲……這簡直足以構成古時高人隱士所傾心的閑雅深致。動手泡一壺清茶，壺具輕微碰撞的聲響在滔滔的江水聲中亦清晰可聞；茶香飄散在夜的寒氣中，溫熱了冰凉的手指，便可舒適地躺下來，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著躺椅，聽那江聲以千古不變的韵律、奔流不息，宛如訴說著天地間最恒久又最引人深思的奧秘——慢慢地、慢慢地，你陷入了若有若無的飄遠思緒中，隱約中，你開始感覺：在陽朔的一日，抵過那塵世喧囂的千年。
